「西岸三部曲」︰《覺醒之力》

英文版︰Annals of the Western Shore 3: Powers

娥蘇拉．勒瑰恩 (Ursula K. Le Guin)的「西岸三部曲」系列可順序讀，也可單獨閱讀。每本的主角不同，故事是獨立的，但三個故事都在「西岸」發生。

這個奇幻系列，沒有龍與怪物，也沒有魔法師。裡頭的超自然元素來自部份角色擁有的「天賦」能力，如召喚動物、治病、令別人生病等，大多用於日常生活或保護族人上，而不是能帶上戰場鬥法的厲害魔法。在西岸北方的高山區，有不同「世系」(族人)佔據山頭，各世系擁有不同天賦，並代代相傳，不過天賦要經過訓練才能使用自如。這系列故事著重人物的成長，比較多描寫角色的內心變化。

在第三集《覺醒之力》，主人翁葛維的天賦是能預知未來發生的事。但他既不能控制看到什麼，亦不懂怎樣阻止事情發生。而且他是個奴隸，連自己的命運也控制不了。若給人發現他有這個天賦，更可能會召致危險。擁有天賦，對他來說是個負累。

但這本書不是關於他的天賦，而是他的「覺醒」之路，是他尋找自我、容身之所和心之所安的故事。他和姊姊小時候遭人從鄕村拐帶至城裡，成為「阿而卡世系」的奴隸。與其他擁有奴隸的家族不同，「阿而卡世系」的主人善良慈愛，對奴隸好。奴隸小孩可和主人小孩玩在一起，他們亦有讀書和當夫子(老師)的機會。少年葛維便因為記憶力好，獲老師欣賞，有望長大後成為下一任老師。

雖然如此，葛維也遇到不少挫折。他被另一少年奴隸欺負，曾被排擠，更差點被殺。夫子不讓他們讀現代文學，於是他讀來讀去都些八股文章。在他終有機會接觸現代文學後，才首次質疑奴隸制度。一般奴隸都認了命、不敢反抗主人，特別是阿而卡世系裡獲善待的奴隸。令他們意識到自己低人一等的時刻，其一是打仗的時候。奴隸不能為國家打仗; 在敵軍入侵時，主人會將奴隸鎖在房內。而其他時候，是當奴隸被主人家的孩子欺侮時，主父與主母不會為奴隸主持公道，不會為此處罰自己的兒女。奴隸在這裡獲得善待，能過幸福的生活，只是個幻象。

(以下有雷)
阿而卡夫婦有兩個兒子，其中一個有暴力傾向，不太受控。有一天，悲劇發生了，葛維的姊姊被這個兒子帶出去開荒唐派對，意外死了。他接受不了，於是離家出走，成為逃奴。

離家後，他加入了一個類似「羅賓漢」的漢子組織，因擅長講故事、娛樂大家而獲領袖器重。但是，這些組織雖然高舉兄弟情和標榜自由，卻沒有民主制度。權力永遠令人腐敗，世上沒有烏托邦，這兒只比阿而卡世系好一點點。後來他輾轉回到家鄕，發現那兒也不適合他生活。他的歸宿到底在何方？這樣一個地方存在嗎？
(爆雷完畢)

這個故事讓我想起《紅樓夢》。《紅樓夢》裡頭也有一班高級侍婢獲主人善待，被寶玉寵著。但是，在關鍵時刻，還是主奴有別。奴隸的命始終較賤，就算因主人而死，主人們也不會傷心太久。

《紅樓夢》對角色的日常生活描寫得很詳細，而勒瑰恩也細致地描述葛維的生活。例如他與府第裡的孩子一起到農村避暑，作者連他們玩什麼遊戲也寫得很詳細，令人看得投入。不過這個奇幻故事很現實，作者告訴我們世上並沒有烏托邦，我們要保持清醒，才能看清楚社會上不公不義之處。而我們要找到能讓自己發揮所長的所在，才會快樂。此書的中文書名《覺醒之力》改得好，溫馴的葛維在成長過程中，因為種種經歷「覺醒」了。喜歡作者寫得層層遞進。葛維在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打擊後，才清楚自己心之所向。我特別喜歡葛維離家出走的那段，作者寫他變得行屍走肉，混沌地一直走進森林。他將悲傷的記憶封印，不願記起。而當他記起時，又因為太痛苦而難以向人提起。

以下是節錄部份 (這本書的文字優美，我節錄了很多)︰
//以前，我的神智一向超前追憶尚未發生的事，如今，我所活過的以往卻從腦海中消失。現在我告訴妳的，乃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又找到的一段記憶，它藏了起來，不讓我知道，深埋在漆黑中，如同我被埋了似的，躺在那個黑暗地方，那個洞穴裡。//

//我還是覺得難以思考阿而卡的主母和主父。想到他們時，我的腦筋不肯變清晰。//

//不是只有門第家人背叛了她們，我也背叛了她們，並不是行動上。區區我者，能有什麼作為？但那時，我應該去理解，卻一直不願正視。我用「信念」蒙蔽自己的雙眼。我當時相信，主人制訂的規則與奴隸的順從是一種相互、神聖的信任。我當時相信，正義能存在於一個建立在不義之上的社會。//

//遺忘的牆壁坍塌，我又能思考、說話、記憶。我自由了。自由是無法言喻的痛苦。//

//體裡每一塊骨頭、你腦子裡每一條纖維，都感覺得到主人的手緊抓著你、控制著你、壓制著你。在那種情況下，你就算擁有任何力量，也一無價值。因為那力量根本一無所有，只不過是他們的力量透過你在起作用罷了。//

//「自由」是詩作中的一個字詞，一個美麗的字詞，「美」即是它的全部意義。//

//有時候，一個清晰的視象會進入我的思緒：一個有很多婦女和小孩的寬闊地方；一座城市廣場的噴泉；一處陽光照射的院落，四周有拱廊，婦女們正坐著紡紗……每逢見到這樣的地方，我無法給它名字，心神也會急忙轉開。//

//至於我走去哪裡，都無所謂。所有道路都相同，只有一條路我不可以去，就是回頭路。//

//男人也許依賴戰爭，如同依賴政治，因為兩者都可以讓他們覺得自己是重要的。假如沒有戰爭，他們就缺乏那種虛榮的自重，可能出現暴力與毀壞，為家庭生活披上一層魅惑力，假如沒有那層魅惑力，他們對家庭生活就抱持輕忽不屑的態度。//

//他瞧瞧我，匆匆點個頭，沒再問什麼。他與我都是奴隸，我們一向活在默然無語的共謀關係裡。//

//山上此刻完全寂靜，星斗的微光比西天遠處最後一點藍棕色的夕陽餘暉還亮。//

//即使我的記憶力之佳，我依然不是很確定，我們在凡譚度過的三個夏天，哪件事在哪個夏天發生，因為它們好像全都是同一個金色的長日，外加星光燦亮的夜晚。//

//仲夏那些大熱天之後的夜晚是最棒的時光，因為氣溫終於轉涼，微風由西邊吹來，南方黑暗的天空雖然依舊有閃電，但我們都跑到戶外星空下，躺在麥稈填充的蓆墊上閒話聊天、閒話聊天、再閒話聊天……然後一個接一個陸續默不作聲，沉沉入睡……/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