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涼的地貌，孤獨的英雄——《地海巫師》

最近在追《權力遊戲》第七季，勾起了我看奇幻小說的癮頭，於是到圖書館借閱娥蘇拉。勒瑰恩(Ursula K. Le Guin)所著的《地海巫師》(A Wizard of Earthsea)。這是「地海傳說」六部曲的第一部，我借的是中文版。

我看過的奇幻小說不算多，小時候看過C. S. Lewis的「納尼亞傳奇」系列（共七本）和Lloyd Alexander的Chronicles of Prydain（共五本）；長大後看Harry Potter系列。《魔戒》只看過電影版。還有一些不是系列的，已不復記憶。

我覺得奇幻小說的情節都差不多，就像編劇聖經《作家之旅︰源自神話的寫作要義》(Cristopher Vogler)描述的英雄之旅︰在平凡世界生活的主人翁，有一日受到歷險的召喚，由最初抗絕，至遇上師傅後受到啟蒙，從而跨越門檻進入未知世界。旅途上，他會在遇上考驗，在過程中結識朋友和面對敵人，再經歷重大磨難，獲得重要的力量。最後他會打敗大魔王，獲得勝利，然後回到平凡世界。此時，這位英雄的能力和視野已得到提升，再不是當初的黃毛小子。

雖然很多奇幻小說都遵循這套公式，但好作家不單能寫出精彩的故事，還帶出深刻的道理或哲理。 像「納尼亞傳奇」加入了基督教元素，裡面真正的英雄不是人類主角，而是願意犧牲自己的獅子阿斯蘭；Chronicles of Prydain的主角在最後不選擇和伙伴開開心心到樂土，而是留在人間貢獻自己；《魔戒》內那隻腐蝕人心的戒指令人感受到人類慾望的可怕，令人不寒而慄；Harry Potter將現實世界與魔法世界融合在一起，探討向善或行惡的抉擇，對抗惡勢力所需要的元素，友誼、愛和犧牲等多個主題。這些作品，我都覺得很厲害。

要選下一套要看奇幻作品，《權力遊戲》原著A Song of Ice and Fire似乎是個順利成章的選擇。但這套書篇幅長，情節複雜，人物眾多，要很用神閱讀，我暫不敢挑戰。最後選了篇幅短很多的「地海傳說」看。

地海是個只由島嶼和海洋構成的世界。在這個世界，巫術和魔法不是邪惡力量，而是能幫助人保護領地、航海平安、治療疾病的力量。不過，只有具天賦的人才能夠學習巫術。像《哈利波特》的世界一樣，這裡也有巫師學院，很多畢業後的巫師或法師都去為島主效勞。《地海巫師》講述的是法師「雀鷹」（真名格得）的故事。

故事甫開始，我們便知道格得是位了不起的法師，故事說的是他成名前的事蹟。他有一個叫「黑影」的敵人，是他無意中召煥出來的；故事說的是他如何對抗這股邪惡力量。知道故事這樣展開時，我有點愕然；知道一個角色的結局的話，我還會為他的遭遇緊張嗎？大局已定，這和看歷史書有什麼分別？這樣會較難投入故事啊！

越讀下去，我越發覺得這本書和我看過的奇幻小說不同。其他小說的主角身邊總有很多角色環繞，熱熱鬧鬧的，但此書的主人翁格得卻經常獨自行事，孤獨得很。其他小說會描述很多愛恨情仇，但此書描述的感情大都是淡淡然的。就算格得有假想敵，但那只是個過客，很快便退場。格得遇到的人大都情感冷漠。他母親早逝，父親寡言，與他交流不多；照顧他的姨母對他也沒有深厚感情，以乎只因為他有巫術天賦才對他好。他的師傅歐吉安雖然對他好，但表現含蓄，話也不多說。當格得離開父親出外闖蕩時，大家縱使不知何日再相見，但不見他們有不捨之情。就連他就讀的巫師學院，雖然有很多年輕學子，但也遠遠不及霍格華茲般熱鬧有趣。格得又不像哈里波特般有兩位好友常伴身旁，他只有一個好友，兩人聚少離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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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主角孤獨，作者筆下的地海風景也荒涼得很。格得的成長地是這樣的——「（十楊村）獨自轟立於面北谷的坡頂，往下是牧草地和耕地，層層緩降至海平面。......十楊村上方是蓊鬱山林，沿著層層稜脊攀升至白雪掩蓋的山巔石嶺。」他長大後，走過更多荒蕪的地方。他從「孤獨塔」回到學院，在黑夜趕路到鐡若能宮，和乘船到世界盡頭追縱「黑影」的旅程，都令人難忘。地海的風景，是構成此書孤寂氛圍的重要元素。

這種淒冷寂寞的氛圍，令《地海巫師》別具一格。對主角的疏離感，沒有影響我投入故事。其實這樣的一個奇幻世界昝很真實感。古時的兒童很早獨立，會被周遭的人當作「小大人」，加上格得的母親早逝，他基本上沒有被寵過。他擁有一般小孩沒有的強大力量，人又寡言，心事又多，自然不易結識朋友。鑄成大錯後的他便更不易與人親近。當他正式成為巫師後，更難與其他人做朋友。巫師經過嚴厲訓練，擁有常人沒有的力量，知道很多秘密，自然會較為沈默。

我喜歡作者對魔法的設定︰巫師要知道一件事物的真實名字，才能在其上施法。例如他要召喚一隻鷹，便要知道那隻鷹的真實名字。所以巫師學院的學生都要到「孤立塔」學習萬物的真名，包括所有海域和河流的名字。而且他們要終身持續學習，才能成為厲害的巫師。因為真名具有此等威力，所以他們不會輕易將自己的真名告訴別人。我相信語言是有力量的，所以很喜歡這樣的設定。

又，巫師有些法術其實是「幻術」，例如如將花朵變作麵包。那麵包看起來、嗅起來都與一塊真麵包無異，但吃下肚卻不能充飢。因為那終究只是一朵花。幻術是術士也懂的戲法，巫師才懂的高等法術才會真正改變事物的本質。但改變事物的本質，就是改變了天地，有可能為世界帶來意想不到的影響，破壞宇宙平衡（即「一體至衡」。這名詞在書中出現多次。），所以法師不會輕易施法。這本書的宣傳語說作品有老子的道家思想，「並非強調善惡對立的二元價值觀，而是傳達『平衡』、陰陽同源的理念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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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同很多少年天才一樣，這些道理格得不大聽得進去。為了勝過他的假想敵貢似珀，偷學了高深法術的格得召來了他此生的最大敵人——「黑影」。這個沒有名字、非生非死的力量，一直追蹤著格得，準備奪取他的身體，利用他來行惡。常說一個人的最大敵人是自己，英雄的最大敵人是他的黑暗面。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悲劇英雄一樣，英雄要對抗的是自己的心魔。我想起哈里波特的最大敵人佛地魔，他們也像一個根幣的兩面，他們的命運是相連的。「黑影」沒有名字，會附在人身；佛地魔是「He Who Must Not Be Named」，縱使有名字，但很少被人提起，他同樣會附在人身上。這兩個故事的敵人有相似的地方，但《地海巫師》裡的「黑影」更可怕；你起碼知道佛地魔曾經是Tom Riddle，但「黑影」只是股能量，不會說話、沒有形體、沒有名字、沒有過去。而且它緊隨主角不捨，不知何時會突然冒出來，十分可怕。與其面對「黑影」，我情願對付佛地魔！

作者文字優美，擅長營造氣氛，中文版的翻譯也很美，在此節錄一些︰

（形容格得的妒忌）格得的假想敵賈似珀在一場宴會中表演幻術，取悅了在場所有人，除了格得。格得很妒忌——「從那刻起，當晚所有的歡樂便在他心中為之黯淡陰沉。」

（講述格得一個人從孤立塔步行回學院）「初冬，格得踽踽獨行，沿著冷清無人的道路，南越島嶼。夜晚來臨，雨落了下來...... 格得在一棵巨大的潘第可樹下避雨。他裹緊斗篷躺著，想起歐吉安師傅。他猜想，師傅這時可能依舊在弓忒高地繼續秋日漫遊：露天夜宿，把無葉的樹枝當屋頂，滴落的雨絲當牆壁。......他滿心平靜入睡，寒冷的黑暗裡，雨水喃喃。待曙光醒轉，雨已停歇......」

（邊看文字腦內邊浮現這城鎮的畫面）「格得眼前所見，是一個常遭風雨擊打的低平海岸，港口由石造防波堤構成，長堤後蹲伏著灰暗的城鎮，城鎮後方是落雪的暗沈天空，天空下是光禿無樹的山巒。他們已經遠離內極海的陽光了。」

（格得被會飛的怪獸追趕，他自己也變身旅鷹，整個過程寫得很精彩）「天色已暗，星星在雲朵間閃爍。他看見前方一團亂篷篷黑壓壓的獸群，全部朝半空中一個點飛去。那黑點再過去不遠處就是海洋，在最後一點天光中映現灰茫的閃光。......旅鷹格得一度在牠們上空盤旋，用老鷹尖銳的叫聲挑釁地叫出內心憤怒，然後咻地飛越甌司可島低平的海灘，攀升至海洋浪花的上空......」

（變身是很危險的事）「這次日夜大飛行，他等於穿戴隼鷹的雙翼，也透過隼鷹的雙眼觀看天地，最後他漸漸忘了自己原本知道的想法，只剩下隼鷹知道的想法︰飢餓、風、飛行路線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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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我很喜歡作者特別形容地海女子送別親人的習慣）「黎明時，灰色的光在東邊的海面上泛出光芒，兩名年輕人在『瞻遠』上由意斯美港口出發，迎著北風，升起一張強韌的棕褐色船帆。雅柔站在碼頭相送：與所有站在地海海岸邊目送男子出海的妻子姊妹一樣，沒有揮手，也沒有高喊，只是戴著灰色或褐色斗篷的帽兜，靜靜站著。」

如果說這個故事對我有什麼啟發的話，我覺得是要勇於面對自己的敵人。格得害跑黑影，但他逃跑的話，黑影只會一直追來。相反，若他去追捕黑影的話，他便有機會擊敗它。

最後再讚作者一下。她寫航海寫得很捧，讓我像親歷其境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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