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姨

我有幾個姨媽，但只有一位阿姨。小時候，雖然親戚們經常聚會，但我與阿姨的單獨接觸並不多。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，主要是由其他大人的告訴我的話建立的。

這是我得到的印象︰


她是個堅強的人。她是個固執的人。她很主觀。她不聽人勸。她難相處。

她不懂揀姞婚對象，選了我的姨丈。他玩女人／被女人玩、酗酒、酒後失控、「輸咗層樓」（細節我記不起），為她帶來很多苦難。甚至可以說，是一生的苦難。

她愛女兒，知道女兒沒有一個好爸爸，便將自己最好的給女兒，希望為她彌補缺憾。

這是我觀察到她愛女兒的行動︰

阿姨讓女兒學鋼琴、帶她看很多電影、帶她到出奇老鼠樂園、買大輪船lego給她。(小朋友特別留意這些......)

她好像常常被她的家姐阿哥訓話，多數是說她不懂得照顧自己、固執和主觀。但我不明白，究竟誰人可以評價別人固執和主觀? 有什麼人不主觀? 有什麼人沒有某種固執?

至於不聽人勸。我覺得她的人生是她自己的，怎樣行當然由她自己決定。如果她選錯了，那又有什麼辦法？沒有人是永都對的呀。或者她要錯過才學會一些道理呢？或者她覺得一生人快樂、狂喜過，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，她已無憾呢？再者，我越來越相信一個人是很難勸服另一個人的，只有自己才可以勸服自己。

至於婚姻不幸，那也沒得講。誰會預知自己選錯了人？如果她聽你勸告沒選她最喜歡的人，而選了父母兄姊喜歡的人，是否就一定會得到幸福？再者，世界上有很多不幸的婚姻，她只是沒有運氣，她也不想如此的。老套點說，一切都是命。我媽只是幸運地選對了人，幸運地她帶回家的人獲父母認可。而幸運地，我爸是一個好丈夫。但我覺得我媽只是慣性地評論阿姨。人總是這樣的。這些話，向我說就最好，因為不會變成是非。

小時候，我父親莫明地不喜歡阿姨。我也不知道事情由何時開始的，總之，阿姨見到父親會表現「驚青」，父親因為阿姨的「驚青」，又更討厭他，造成惡性循環。其實父親沒說過他討厭阿姨，這是我母親說的，也是他給人的印象。母親曾叫我不要在父親面前提阿姨和表姐。我爸好像說過，他根本沒討厭阿姨，不知她為何如此怕自己。但我爸不講話時，樣子是很嚴肅的，那時候連我也怕他。我猜阿姨因為不幸的婚姻感到自卑，而她那陳子確經常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。幸好，他們的關係沒有惡化下去，因為當我家移民後，我爸便很少機會見到阿姨了。

我在加拿大回流後，曾經與阿姨和她女兒同住過一段時間，對她多了認識。

先說件有趣的事。我媽幾姐妹都戒心強，重私隱。她們盡量不在公眾地方談私事，就算談及，她們會以代號稱乎家人。（就像《地海巫師》裡的地海習俗一樣）而阿姨更進一步，連她女兒的私隱也會重視，所以她不會太管束女兒，只作出必要的指引，給女兒空間。在我的認知中，她不會直接問女兒心事，而是用猜的。但也因為如此，她對女兒的感情好像有點淡漠。不知是因為她的心境如此，還是因為她將關心藏在心裡。

阿姨其實很聰明，她成績很好，中文尤其好，退休後曾替我的表弟補習。她也喜歡看書，與我一樣喜歡《紅樓夢》和《牛棚雜憶》，我後悔當初沒有拉著她談書。我在她家與她相處的活動，多數是看電視。我還記得當年我們談論《金枝欲孽 》的劇情。

我和阿姨不是相處得太好。我不是說我們會吵架。而是她有潔癖，偏偏我又是個不拘小節的人，所以我住在她家時，她感到不大舒服。其實我已有照她的規矩回家後立即洗手，照她的方法處理衣服，但可能我仍有些行為令她覺得不舒服，只是她默默忍受，沒有說出來。也可能她家太小，根本容下不我。最終，她委婉地告訴我媽我還是搬出去好些。

突然想起一段在她家的有趣記憶——她是家中的主廚，我會吃她煮的飯，從不會自己煮，因她怕我我弄亂她的廚房。但有一次，我說服她讓我在廚房弄甜品。已忘了是什麼甜品，只記得我需要將蛋白打成忌廉。她家沒有電動打蛋器，於是我用筷子打蛋白。我連續打了十幾分鐘，她和女兒在旁為我打氣。最後蛋白變成忌廉，大家都覺得很神奇。在我的長輩親戚之中，除了早逝的細舅父，阿姨是最有童心的一個，所以她見到蛋白變忌廉時，會這麼雀躍。其實她很懂得與小孩子相處；她不會放縱小孩，而是會與小孩講道理、教導他們。

可能因為多年來被姨丈折磨，退休後的阿姨變得孤癖，大部份時間都留在家裡，絕少離開她住的屋苑。她信基督教，但沒上教會，因為她不喜交際。她的世界觀是灰色的。她對世界沒有希望，所以沒有失望。她好像有意保持情緒平穩，所以她不會讓自己太高興，也不會太過憤怒。她將情緒藏得很深，我不大看得出來。當她做完一天的家務、洗完澡，安坐梳化看電視機的時候，會說自己很「安樂」。這是她追求的境界。是的，衰丈夫不會再找到她、女兒又在身旁，已足夠快樂。

有一件事，阿姨一直都講得很清楚。就是，如果她有重病的時候，她不會去醫。她覺得死亡是一種解脫。她不求死，不會提早了結自己的生命，但也不求生。若有重病，她情願不知道。最後神憐憫她，讓她得了一種不太痛苦的癌症。當她終於住進醫院時，沒多久便過身了。在她的病情惡化前，她還與女兒去了一次旅行。走的時候，女兒在身旁。遺憾的，只是她看不到女兒結婚。阿姨，你滿意這個結局嗎？

如果時光可以倒流，我希望與她多聊天。我不能改變她的想法，但至少可陪她較愉快地消磨時光。

後記︰
－阿姨與《紅樓夢》一起火化，我覺得好型。
－原來阿姨留了幾十本書給表姐，有魯迅、有松本清張、有三色貓系列。我當年實在應該與她多談談書。
－阿姨選了花園葬，沒有墓碑，我想拜祭她也沒辦法。一直想寫篇文章紀念她，又怕寫了她太多私隱出來。不過她走了好幾年啦，往事如煙，我猜她不會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