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野圭吾《白夜行》

 

東野圭吾是個多產作家，但作品太多，難免質素參差，有些故事還很公式化。我雖然半放棄了他，但卻一直未讀他公認最優秀的作品之一︰《白夜行》。我僅知道這本篇幅很長，內容黑暗，卻未有決定性因素讓我想看。直到公司有位喜歡推理小說的年輕同事向我大推這本，說寫法很特別，讀完讓人心有戚戚然(這是我對他的感受的理解)，我就入手吧。

(此書若知道太多情節會很影響閱讀樂趣，請酙酌閱讀~)

此書寫法的厲害之處，就算同事仔提過也感受不到，必須真正閱讀才能感受到。

故事始於男女主角桐原亮司與西本雪穗的小時候，由一具在一棟廢棄大樓發現的屍體開始。死者是當時約十歳的亮司的父親，是被刺死的。疑犯之一是雪穗的母親，但她有不在場證據。她的疑似情人是另一疑犯，但事發不久便因意外死亡。到底兇手是那個男人嗎？可能是，但證據不足，警方也找不到兇器，案件成了懸案。後來，雪穗的母親在家意外死亡，她被一位擅長茶道與花道的親戚收養，長成為一個舉止優雅的少女，在校園中是明星般的存在。讀者是透過她的中學同學江利子的眼中了解雪穗的。

再次出場的亮司，出現在他的中學同學秋吉雄一的故事中，在他很中，亮司是個不起眼、沒朋友、陰沉的傢伙。他與雪穗不同校，沒有人知道他童年時發生過什麼事，沒有人知道他認識雪穗。但故事發展下去，雪穗和亮司的身邊分別出現一個危機，到後來因為發生了一件事令雙方的危機一併解決了。讀者隱隱覺得他們在背後有合作，但卻沒有證據。類似情況在故事中不斷出現。

亮司與雪穗關係微妙，可說是犯罪拍檔，但作者沒有直接描寫他們如何合作、怎樣溝通和相處，讀者是透過他們身邊人的描述中猜度的。

例如這一章描寫亮司製作盜版遊戲販賣，另一章寫雪穗的補習老師在研發那款遊戲的公司工作，曾在雪穗要求下在她家向她展示遊戲卡帶，暗示雪穗偷偷複製了卡帶交給亮司，讓亮司製作盜版。

亮司和雪穗的命運為何會連在一起？為何雪穗說她的世界沒有太陽，總是黑夜？亮司又為何說他的願望是在白天走路？是什麼奪去了他們的太陽？書中有幾個人都想去查這件事 (包括刑警笹垣、富家子一成等)，讀者於是邊自己推理，邊看其他角色的推理。

雪穗和亮司都不是好人，但他們有令人同情之處。

先說亮司，出場時只有約十歳，但在刑警笹垣眼中，他給人陰沉的感覺。但想不到的是，高中時的他竟幹起扯皮條的勾當，拉同學下海，著實嚇我一跳。之後他從事種種不法生意，包括賣盜版遊戲，都是為了賺錢、求生存。以他的童年經歷來看，我覺得情有可原。但當他犯的罪越來越大，開始涉及人命時，我就再不能為他講說話。他已回不了頭了！不過讀者仍會同情他，是知道他是為了雪穗做壞事的，也知道他做這些事時也很痛苦，讓他永遠不能走在光明中。他本來沒有朋友，但後來對舊同學友彥展示善意。他希望友彥和女友能結婚，快樂地生活下去，因為知道自己永遠沒有這個機會。細想令人心酸。

雪穗呢？她小時候受到不人道對待，會變得這麼有機心，也是為了生存。但她感覺上比亮司更為邪惡，因為她永遠戴著一副假面具 (比真小人可怕)，而且她連好朋友也不放過。我更氣她的是她用專門令女人受傷的手段對付女性敵人，傷害對方的心理，影響別人一生 (她的說法是奪去別人的靈魂)。亮司是陰沈，她是陰濕，後者更令人討厭。她小學時便懂得特意接近富有親戚，為自己獲收養鋪路。但那時候她是個一無所有的弱者，我理解她的行徑。但她為了填補內心的黑和對貧窮的極度不安，加上有亮司為她實踐計劃，手段越來越厲害。她對身邊人的行徑越加殘忍，表示她徹底入魔了。

這兩個角色的對照很有趣，是一黑一白的。雪穗是白色的那位。雖然她的內心是黑暗的，但她用白色的糖衣包裝自己，看穿她的人很少。

亮司一直躱在暗處，不是從事非法勾當就是用假身份生活，可說是黑色的。加上他是雪穗的影子—影子是黑色的。作者多次描述雪穗的美貌，但是沒有描寫亮司的外表 (只提及年紀和身型)，加強了他「影子」的屬性。

雖然雪穗是白色的，但正如她所說，她其實一直走在黑夜中，人生中從未出現過太陽 (可惜的是她不當養母是太陽)。她說她有太陽的代替品，雖然她沒說出口，但讀者知道那是亮司。聽到她的心聲，再想起結局發生了什麼事，就覺得這故事太殘酷了！

這兩個人令我想起《咆哮山莊》的男女主角。兩對都是自私自利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。凱瑟琳與雪穗同樣渴望嫁入豪門提升身價，成為高貴的人。不同的是希斯克里夫縱然愛凱瑟琳，但他因愛成恨，報復她的背叛，兩人最終反目。亮司則沒有離棄雪穗，甚至助她嫁入豪門。日劇將這故事拍得像愛情故事，但在小說中，他們的關係更複雜，笹垣形容他們是互利共生的「槍蝦與蝦虎魚」，不是 (或不僅僅是)一對star-crossed lovers。希斯克里夫操控他和凱瑟琳的下一代，也令我想起雪穗對她繼女所做的，都是在複製悲劇。(真的很變態！)

《白夜行》史詩感。故事橫跨19年，作者著意描寫日本在這期間的轉變，包括泡沫經濟的發生與爆破、電子遊戲的發展、偵查技術的進步等。有些細節位作者寫得莫明地詳細，例如角色抽的香煙牌子。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，但煙民應會看出樂趣。

此故事能激起人複雜的感受，看到某幾處，我忍不住向書中的角色說話—罵他們，叫他們停手。我想替為他們去想他們有沒有更好的處事手法，有沒有其他出路。如笹垣所說的，若警察一早破案，便可以不讓這株罪惡之芽長大。但是，以當時社會的保守和欠缺資源，雪穗家庭的事若公開，就更難擺脫原本的階級向上流。

這是個很黑暗絕望的故事，看完令人難以忘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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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他感想︰
-宜先看書，後看日劇，因為看書時全程都有猜謎的樂趣，但據聞日劇一開始便揭露他們童年時發生的事，又直接描寫二人的相處，令故事變得庸俗了，亦太灑狗血。
//事後，他們兩人如何協調約定，不得而知。笹垣推測，多半沒有協調約定這回事，他們只是想保護自己的靈魂而已。結果雪穗從不以真面目示人，而亮司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風管中徘徊。//
—好一句「亮司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風管中徘徊」！

//「你要這麼想，那就隨你吧，我什麼都不會說的。」彌生子將變短的菸在菸灰缸裡摁熄，「要再開一瓶啤酒嗎？」

「好啊，開吧。」

笹垣吃著花生配新開的啤酒，彌生子也陪他一起喝。一時之間，兩人默默無言。//
&
//「我也一樣，當時沒有想到這些。我是這些年來追查唐澤雪穗，才慢慢整理出這些想法的。喔，這個好吃！這是用什麼炸的？」他以筷子夾起一小塊，仔細端詳。//
—讀此書時特別留意作者的寫法，怎樣令場面更加生動？就是有這類日常的細節。

//她感到這名女子散發出來的氣質中，含有一種異質的光，是他們生活的世界中不存在的。而這種異質的光，絕不會為他們帶來幸福。//

—很快便看穿雪穗的人，有刑警笹垣、中學同學一成和繼女美佳。不過我也想吐槽一成。他是少有地沒有給雪穗迷惑的男人，但這源於他對社會階層的敏感，他嗅到了雪穗出身自低下階層的氣息。就算江利子能與他在一起，也未必幸福快樂。(他在葬禮抵擋雪穗的魅力那場有點好笑，不說以為雪穗會施法術。)

就是這兩段︰
//那是更危險的光──這才是一成的感想，甚至是隱含了卑劣下流的光。他認為真正的名門閨秀，眼神裡不應棲息著那樣的光。
//成自知內心正劇烈起伏。想直接轉身面對她的衝動，如浪濤般排山倒海而來，他發現警示燈號從黃燈變成紅燈。現在要是看見她的雙眼，一定會不敵她的魔力。//

//石油危機使得整個社會充滿一股殺伐之氣，強盜、縱火、綁架等殘暴事件陸續發生。不能為一件凶殺案無限期地投注眾多人力，這才是大阪府警高層真正的心聲吧。//

「有一株芽應該在那時候就摘掉，因為沒摘掉，芽一天天成長茁壯，長大了還開了花，而且是作惡的花。」笹垣張開嘴，讓酒流進嘴裡。

「找這家店找半天。不過還有別的女孩也買了同樣蛋糕。我倒不覺得看起來特別好吃。」

「今年櫻桃派當紅啊，因為《雙峰》註23的關係。」
—書內提及曾經在日本流行的劇集。

//「喂，小淳，妳到了？……是嗎，那一定很累吧，辛苦妳了。不好意思，可以麻煩妳帶著喪服，到我接下來跟妳說的地方去嗎？妳上了計程車以後，先……」

一成愣愣聽著她明朗的說話聲。//
—養母過世，她在一成面前扮得很悲傷，但在這裡又有點露出馬腳。而且她精心訂製的喪服，竟是她用來引誘一成的道具。

//刑警拿起 hi-lite 的盒子，手指探入盒中，抽出第二根菸。第一根菸是什麼時候摁熄的，一成渾然不覺。

笹垣以陽春打火機點了菸，動作比點燃第一根時慢得多，應該是刻意的。//
—留意到作者利用描菸來營造細節

//一直到上一刻，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為他是個老好人，這時卻突然射出爬蟲類般混濁的光芒。他的視線似乎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。//
—笹垣雖然代表正義一方，又能幹地破解兇案，但這角色不是全然討好。

//叼著 Malboro 菸，點了火之後，他往馬路上看。這幾分鐘，人似乎又更多了。據說各行各業都刪減了交際費，但他懷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。或者，這是蠟燭將要熄滅前最後的光輝？//

//誠建議她去學點東西，但她對這方面似乎提不起興趣。誠猜想，可能是因為從小便學習茶道、花道和英語會話，造成這種反彈現象。//
—這句話令我感到寒意，學習茶道、花道和英語會話只是雪穗晉身上流社會的手段。她根本對這些沒有興趣。

//友彥有點擔心，便來到外面。當他準備下樓梯，卻停下了腳步，桐原就站在一、二樓之間的樓梯間。人在二樓的友彥，正好俯視著他的背影。

樓梯間有個窗戶可以眺望外面，快六點了，馬路上行駛的車燈像掃描般一一從他身上閃過。

友彥不敢出聲叫喚，從桐原凝視著外面的背影之中，他感覺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。//
—這段幾有 feel

//聽到這句話，朱美輕輕揮揮手，「妳怎麼這麼呆，就是因為家裡有錢，才紳士得起來，外表也才會顯得有氣質。同一個人要是生在窮人家，鐵定沒品、沒氣質啦！」
—這句話說明了雪穗為何千辛萬苦也要往上爬。她聰明、有品味，深知若不改變成長環境，便只能長成為庸俗的女人，就算有美貌也救不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