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(村上春樹)

村上春樹的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雖然分類是文學，但這是本科幻小說，但也不純然是本科幻小說。這本於1985年(日文版)出版的小說，有著近似在劇集《黑鏡》(Black Mirror)中會出現的構想（如人的意識不死)。但作者想探討的不是科技發展，而是人的內在，哲學性強。

本書由「世界末日」與「冷酷異境」兩條主線交織而成——

在「冷酷異境」中，男主角「我」的工作是一個「計算士」，為「組織」進行「洗資料」的工作(類似將訊息在自己的腦內加密)。有日，他受到「組織」外的一位博士的邀請進行「洗資料」工作，但卻被敵人釘上，平靜的生活被一下子被打破。

在「世界末日」中，「我」來到一個叫「街」的地方，那裡被城牆圍繞，出入口由「門房」看守，「街」裡住著獨角獸。「我」被逼與自己的影子分離，被門房在雙眼刻下印記，在圖書館進行「讀夢」的工作。但與主人分開的影子不能久活，終將死去......

讀這本書，著實需要耐性，特別是「冷酷異境」的部份。村上細緻地描寫主角身處的環境以及他的所思所感，將之寫得鉅細無遺，好處是令讀者容易投入故事當中，壞處是容易令讀者失去耐性。我很佩服村上的描寫功力，他單用文字便將一個虛幻世界（世界末日）建構出來，不放過任何細節，仿佛所有奇幻的情節都是真實的。

至於容易令人不耐煩的地方(但這也是村上寫作的特色)，是他會「離題」，將一些與當下情節無關的事詳細寫出來。例如在「我」幫博士工作期間，吃了博士孫女做的三文治，覺得非常好吃。村上用了一點篇幅講「我」對三文治的執著，描述他覺得三文治怎樣做才是最好吃的。又例如，主角看著自己的的家被破壞，村上會花時間描述每件物品是怎樣被破壞的，又會寫被打破的是哪些牌子和年份的威士忌(我猜愛酒人都會如此吧)。又例如主角與胃納大的圖書館女孩吃飯，村上便逐樣寫他們吃什麼食物，寫得十分詳細。但主角在地底走了很長的路找博士，邊走邊胡思亂想，又有幻覺，我便看得不耐煩。不過，這本書適宜慢慢看，只要你有耐性看，便會獲得樂趣。

村上筆下的角色很少會表現激動，多會冷靜地面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任何事——此書主角最絕望的一句話也只不過是「完了完了」(而且相信他只是幽幽地說出來，而不是喊出來的)。 村上也不會因為情節到了緊張關頭而加快故事節奏，他永遠不徐不振地敍事。於是我會留意主角如何面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，而不只是追劇情。

「世界末日」寫得比「冷酷異境」感性，特別喜歡與影子分離這個概念。在看這本書之前，我從未想過和自己的影子分開會是這麼令人難過的事情。村上雖然沒有描寫「我」的影子看上去是什麼模樣的，但單憑對影子言行的簡單描述， 影子的形象便出來了。影子給人感覺楚楚可憐，不過他聰明又忠誠。我很喜歡這個角色。

另一樣我欣賞的，是村上春樹的想像力和講故事的能力。這書的橋段說穿了並不複雜，
（劇透開始）就是說一個人因某個在他身上進行的實驗失敗，在潛意識裡創造了一個世界。而他的表意識也終將進入那個世界，近乎永遠地在那個世界裡生活。（劇透完）他想問讀者的其中幾個問題是——人最重要的是什麼，是自我嗎？是愛情嗎？是自由嗎？你寧願活在一個沒有爭鬥、沒有憎恨、沒有慾望但虛假的世界裡呢；還是活在充滿各種不幸的現實世界裡呢？你願意為了愛情／責任而捨棄自我嗎？

帶著這些問題，村上建構了兩個不同的世界，想像出在現實世界不存在的職業、不存在的生物；將人的影子變成一個角色；將不可能發生的事寫得就像在做紀錄似的。我邊看書疑惑——這些奇異的情節和豐富多彩的細節，他是如何想出來的？

村上春樹另一樣厲害的地方，是將我內心的恐懼勾出來。看《1Q84》時發了一次噩夢，看這本時也有。我想像自己會否接受永遠活在書裡「世界末日」的世界中。那種寂寞，我可能受不了。

沒有比失去影子更寂寞的事，沒有比活在虛假的世界更可怕的事。

繪畫練習 (這幅圖令我想起書內的「世界末日」世界)

隨意節錄兩段我喜歡的文字(太長的段路便不放在這裡了)︰

「初秋的太陽像被海浪搖晃著似的在海上閃著細細碎碎的光輝。看來簡直就像有人把一面大鏡子敲得粉碎的。因為實在是破得太細了，所以誰也沒辦法使它復原。即使擁有哪一個國王的軍隊也沒辦法。」

「就拿一個洗衣店來說，對我都有許多新的發現。對花的名字我太無知也是其中之一，雨天洗衣服有打折也是其中之一。幾乎每天都經過這條路，我以前甚至沒留意洗衣店前面有擺長凳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