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7A班戲劇組的支持者。所以,知道他們有新劇上時,連演員陣容也沒有看(知道劇本由一休翻譯及改編已足夠),便召集朋友去看了。
這套《灰闌》改篇自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(Bertolt Brecht, 1898 – 1956)的《高加索灰闌記》。《高加索灰闌記》是一個"兩母爭一子"的故事,靈感來自中國戲曲《包侍制智賺灰闌記》。故事是說兩個母親爭奪一個孩子,鬧上公堂,由包青天來審案。她們一個是孩子生母,令一個是假的,但都說孩子是自己的。包青天於是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圈,請孩子站在中間,兩個母親一人一邊各拉孩子的一隻手,誰能把孩子拉出圈外就判孩子歸她。結果假母親出力拉扯,親母怕拉傷孩子,不敢用力拉扯,包青天因此知道誰是生母。
《高加索灰闌記》是此故事的改編,增添了很多情節。這次愛孩子的是養母,而不是生母;判案的地方官也有一段古,並加添了對"土地歸屬"問題的探討。
7A戲劇班的《灰闌》,是由中國劇曲改編再改編的故事,將場景從高加索帶回中國,但時代卻設定在群雄互奪君位、長期兵荒馬亂的春秋戰國時代。"一個卑賤的婢女古如紗,把夫人走難時留下了的獨生子拾回來,捱盡苦頭地把他撫養成人。怎料,夫人卻在多年後突然出現,並要求取回這個可以承繼貴族財產的唯一子嗣。"(來自《灰闌》新聞稿)。
此劇的序幕是香港的菜園村事件,也不用多說,就是政府要收回菜園村土地來建高鐵,有居民接受政府的賠償方案,有居民則堅持不遷不拆,兩幫人在討論/爭執。這個序幕的格局有點像中學生表演話劇,令事前沒做資料搜集的我有點擔心,以為全套劇會加入很多菜園村事件的訊息;我怕一切講得太白了...... 但不久後,便證實我的擔心是多餘的,這真的只是一個序幕,之後時空便轉移到古代,《灰闌記》正式開始。(後來才發現原來《高加索灰闌記》也有這樣的一個序幕,講述兩幫人爭奪一個山谷的土地權。其實序幕與頭兩幕看來不相關,但最終卻隱隱結合在一起--兒子/土地應判給誰?一休將之改編為與我們有切身關係的菜園村事件,很高明。)
故事由一個衣著現代的說書人向我們講述。他時而向我們講故事,時而讀出主角的心聲。"這樣很騷擾啊!"我心裡想...... 原來我又"大鄉里"了!原來布萊希特是特意安排一個說書人講故事,製造疏離效果,不讓我們太投入角色們的悲喜,而是鼓勵我們冷靜地思考戲劇的社會意義。是否接受這種做法真是見人見智。不過,我發現說書人還是有作用的。角色們的對白比較生活化,但當說書人引導角色們說出的心底話,那些話語則像詩一樣,非常典雅美麗,應該是原文直譯;如果讓角色直接讀詩的話,可能會顯得格格不入。不能這一刻還在說著廣東口語,下一刻便諗首優美的詩出來啊!
除了有過這些疑惑外,我是全情投入戲中的。這劇的一切都做得很出色,以小提琴演奏的配樂十分動聽,角色們的形體動作很生動,服裝很酒亮,燈光與佈景也營造出氣氛。演員方面,最突出是女主角阮煒楹和男主角歐錦棠。女主角古如莎她心地善良,重情重義,個性堅毅;在愛情上她勇於表達,但又不失女兒家的點點羞澀。阮煒楹演得很好,她說話的聲線很能表現她的個性,當她諗詩時也不突兀。男主角歐錦棠演一個外表胡塗,但內心有正義感的地方官沈石德,外冷內熱,角色很討好。他的演法與女主角不同,女主角是有生活感的演出(不知怎形容),他卻需要以誇張的肢體語言來突出角色,有些段落更運用中國粵劇的表演手法--造手加唱戲。他演得揮灑自如。
為什麼我喜歡7A班戲劇組?是因為他們獨特的表現方法、創意和活力。他們"回歸文本",著重的是劇本和表現手法。最印象深刻是看他們"花火六月"系列的《六月雪》竇娥冤),三個人(大約)演出全劇所有角色,有個不重要的角色,他們索性以木偶代替。最重要的是台詞,是故事,而不是佈景、服裝(不過《灰闌》的服裝是講究的)。有一幕是三個人圍圈走,邊走邊諗對白--是所有角色的對白!很精彩。
今次7A班也表現出活力,感到他們是放膽去試用不同手法。整套劇有富現代感的白話,亦有文雅的近似書面語的對白,有數白欖、有諗詩、唱歌、唱戲,佈景與道具有虛有實。他們沒有play it safe,很好玩!但他們也沒有亂來;一休在場刊中說,他們對戲中對白的文雅程度,對周朝的風俗習慣和歷史都有研究。(如那時的人稱結婚應為結"昏",那年代已有夫婦"離婚"。)
雖然此劇用了這麼多表現手法,又有一位"說書人"去令你的感情""疏離",但此劇仍令人感動。在亂世,那位養母差不多犧牲一切才保護到孩子,為了這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小朋友,她連愛情也要放棄。當沈石德問她為何不讓孩子跟生母享受榮華富貴,而要跟著自己捱窮時,學識不高、不擅詞令的她不懂回答,但內心卻如此想:
若他穿上金鏤鞋
善良本性必活埋
勢將為非與作歹
踐踏黎民心術歪
從此心腸硬如鐵
最終天地也誅滅
從此地位比天高
目中無人罪滔滔
即使要捱盡飢餓
待人有禮心祥和
即使要面對黑夜
光明磊落目不斜
這比原本故事中的生母與養母之爭高了一個層次。跟著富貴卻麻木不仁的生母,他會逐漸沾染貴族的陋習,他會忘記窮人的艱辛,心會變硬。跟著愛他的養母,他會學懂仁義禮孝。
土地應判給誰?我想土地應判給能善用那土地,善待土地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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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.s.西西也有一改編自包青天《灰闌記》的短篇小說,由小孩子的角度出發講這個故事。被成人爭奪的小孩雖然已開始懂事,卻一點做不得主。照理他知道誰才是母親,他已懂開口叫母親,可是卻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一回事。而他也質疑包公的妙計未必奏效。如果養母有機心一點,說不定可以壓倒單純的生母,奪得孩兒。他也質疑為何一定要將他判給生母。究竟應該怎樣判,可否由他決定?
p.s.有人說過評劇是寂寞的,很多時候劇評出街,劇卻已經演完,未必有機會再演。大眾可能永遠也沒機會看回。我只恨我寫得慢,來不及看完即寫,不能再叫多些人去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