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成《像狗飲水》

喜歡看金成的文字，但他的文章多數在《Jet》出現，而那雜誌一本要三十元，所以很期待他的專欄結集，讓人一次看個夠。繼《雞農兒童》和《西樵大餅》後，他的第三本散文結集最近出版了，書名叫《像狗飲水》。

很慶幸香港仍有這一位文字人——文章不是寫得特別精緻，文字不是特別考究（我禁不住想起某才子那些雕琢的文字），寫出來卻特別有味道。吸引我的，是作者的個性。

金成雖然是主理時尚和腕錶刊物的「潮人」，但從他的文章感到，他是一個「老派人」。什麼是「老派人」？他們成長於一個尊師重道、長幼有序、生活節奏比現今緩慢的年代。那時代的人好像都懷有一份天真，都會發夢，都重感情，都有強烈的是非觀——對就是對，錯就是錯，沒有那麼多「觀點與角度問題」。

金成在文中表現自己的麻甩市井，多於表現自己「潮」的一面（「潮」是別人加上去的）。他看透世情，但看透不等於接受，他心內有自己的一把尺。他是個滿俠義的人，雖然他會罵人，但看他寫受虐待的動物，看他寫「o靚模」、寫「超級巨聲」、寫巴斯光年、寫失業碩士生梁健鵬，都帶著悲憫。很多人寫文章罵人，都挖空心思想些尖酸到肉的話，以示自己聰明。金成沒有，他純粹是有感而發。

此外，我覺得金成好像帶著一種浪漫的眼光看世界。不是說他天真和發夢，而是，他眼中的人和事，都蒙上一層武俠小說般的浪漫色彩——不知這與他練武和愛看漫畫是否有關。一個凡人，在他筆下會變得精彩起來，每個角色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background story。一個人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；一個人看另一個人，總會加上點點自己的想像，對不相熟的人尤其如此。例如大部份歌迷影迷都是透過偶像的影視作品和新聞來認識他們，所以會加上自己的想像。這種想像未必準確，但可以很精彩。金成寫人，讓我想起林沛理一本書的書名《精彩的偏見》，或者應該改為——「精彩的主觀」。

他寫人，有幾篇我特別喜歡——

「五呎巨人」（林憶蓮）：他轉述郭啟華形容林憶蓮「五呎二吋又要跟人打藍球，一百磅唔夠又要跟人比賽擲鐵餅」。這句描述生動又傳神。金成描述初出道的林憶蓮，給人的感覺很平凡－－「單眼皮、小眼睛，身高不及五呎，一切腐蝕女孩的元素她幾乎有齊了」。雖然她長相平凡，但她給人的感覺自然舒服，沒有「扮野」。而且她唱功越來越好，也得到形象顧問和音樂創作人的幫助，有很多好歌，人也變得越來越有女人味。金成認為她整個影后生涯最值得談論的，就是「沒有奇蹟」。林憶憶對工作認真，在一次現場演繹走音後，她反應極大，將自己的工作停下來，花很長時間重新學習聲樂，「把本來天賦的七十分，做到了後來的無懈可擊。」
她的故事，真讓人鼓舞。

「一起惹絕症」（狄娜）：比起林憶蓮，寫狄娜和馬天如難度應更高，但金成加了更多想像。如有一位狄娜做母親，應該不用為自己的一生安排甚麼。因為母親太聰明，太主宰一切，自己總像走不出她的監控。無論兒女做什麼，母親都「穩如泰山、紋風不動，彷彿任何心思計謀，完全沒法逃得過她的五指山。」而她的女兒馬天如，雖然愛母親，但與母親一樣倔強，「要擺脫母親的龐大身影，便成為她的畢生事業」。但要勝過狄娜是很難的。於是女兒從小已在試探可反叛的範圍，「她知道嚇倒狄娜很不容易，即使她戀上有婦之夫，跟伊斯蘭教徒玩一夜情，甚至明目張膽同性戀，狄娜仍然不會干涉，仍然那麼從容自在」。最終，她成功地嚇倒母親，因為她選擇了改造受諸母親的身體......

事實是否真是如此？可能難以證實，但金成寫得有說服力，也很有戲劇性。這種文章是好看的。

「巴斯哥」（梁健鵬）：這篇的第一句話已「先聲奪人」－－「很明顯，巴斯光年是低能的」。最初不明白，但他又說得對。如果巴斯光年變了做一個人，你只會笑他太天真和亂發白日夢，不會覺得他有多可愛。然後金成寫到失業碩士梁健鵬（唉，如果不寫「失業碩士」，未必有人會記得他的名字）。他就像巴斯，「外表沒有傳統弱智的典型模樣，他們僅僅懂得照顧自己，會自己進食，會搞妥大小二便。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，沒有跟世界爭執，也從來沒有跟世界接軌...... 偏偏生來四肢發達頭腦健全，只是微微的不擅辭令，微微的憤世娭俗，微微的自我封閉；又好像其實很聰明，只是永遠沒法好好表達自己所想。這曖昧，卻可能最可憐。」真是精到！

而且，「這世界的本質愈來愈不善良，同情心愈來愈少，可憐人的費用也愈來愈昂貴。」梁健鵬的性格和行為，只是少許偏差，已足以令他長期失業。他以為透過傳媒的報道，會得到全世界的關懷和同情，但傳媒只是利用他來充撐報紙版面。結果他只會被更多人嘲笑。

金成不是透過罵人來過把癮的人，他的文章，隱含著他的俠義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