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不了的亦舒短篇故事︰《情變》

又再執書櫃。見到亦舒的《忘記他》，打開一看，發現是短篇小說，便打算棄掉（家裡空間有限，總覺她的長篇小說才值得儲），但當揭至《情變》這一篇時，才記起為何我上次執書櫃時沒有扔掉這本書。這篇《情變》是我一次又一次將這本書留下來的原因。此事已經發生過幾次，證明我的記性認真差，又或者我受書名的魔力影響，每次都忘記這個緣由......

那麼，《情變》有什麼特別呢？這個故事其實很簡單，說一個平凡女子，深深愛著她自覺配不上的男朋友；而這個男人，卻愛上了一個愛情玩家，不能自拔。那第三者是一個女神般的人物，那麼，這個平凡女子將如何自處？

小說由平凡女子的角度出發，她一開始便單刀直入——「我知道唐有別的女孩子，是一個月之前。」她向讀者喃喃道來這個故事，語調傷感，令人不忍。這篇的寫法帶文藝腔，像是七八十年代的《號外》會出現的文字。我猜亦舒是故意這樣寫的，因全書只有這篇用這種寫法。

亦舒筆下的男主角唐，美麗又帶點倔強。她是以真人作藍本嗎？會是陳百強嗎（他也是《號外》的寵兒）？那個神秘而魅惑的第三者，會是鍾楚紅嗎？還是一個更脫俗的女子？
我覺得這篇短短的小說，可作為寫作教材。亦舒以側寫的方式來形容那位第三者；經過一輪鋪排，她才出場。女主角如何由各種蛛絲馬跡去推側那位第三者是個怎樣的人，如何親歷她的男朋友由擔心情事被她發現，到不在乎被她知道，以至後來亳不掩飾他對那個女人的苦戀，更將女主角當成他的傾訴對像...... 亦舒寫得細膩而殘酷，令人為女主角感到心痛。

女主角是如何發現唐有別的女人呢？

最初，她發現一向喜歡亮光的唐家裡客廳的窗簾拉緊了，茶几上多了隻好重好美的水晶花瓶，裡頭插著兩三打甜香撲鼻的玫瑰花（芝按：其實玫瑰花並不香），令人想起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裡美艷的紅玫瑰，頓時令人感到威脅。那隻名貴的水晶花瓶，也顯示了送花人的富貴和品味。

再來是看似老套的「床上發現珍珠耳環」。不過亦舒寫那顆耳環從枕頭下「滾出」來，動感十足, 象徵這是一個外來威脅。女主角說自己戴不起這樣子的耳環，亦進一步令人猜測那個第三者是個有錢人。

她下一樣發現的第三者物件，是在唐的衣櫃裡找到的，那是一件猄皮女裝夾克，淡咖啡色，「皮料軟得像絨布一樣，袖口與肩膀都繡著花」，還要是巴黎製造的。後來她再次拉開衣櫃，「那件輕柔的衣服掉下來，她太不小心了，到處亂掉東西，我拾起衣服，三十八號，穿那麼小，骨架子一定很細，是個美女？這麼豪華的衣服到處亂扔，也不心痛，是個富家千家？」我覺得她寫得真好，因為我真的試過拿起一個女子留下的皮衣，感到很柔軟，覺得一定很貴；又驚嘆衣服的呎碼細少，羨慕那人身材纖細。

之後的蛛絲馬跡，還有中文底子不好的唐忽然唸詩，唸的是「畫欄十二，少個人同倚」這句。她一聽便知道這是那女人對唐講過的話。那女人漂亮又富有，只是因為「找個人同倚」，便找上了她的男友，令她感到悲憤。

再來，是見到那女人送給唐的生日禮物——一片古董瓷鑲的墜子造的頸鍊。他沒有掩飾收到這份禮物的快樂。

她發現，原來男友的情緒是被那個女人控制的，「她來找他，在他這邊過夜，他就這麼高興，然後把高興傳染給我。我成了甚麼了？雖然我不美麗，雖然我不高貴，但我也是一個人。我幹嗎要受這種氣？......」

最令人嘔血（是，要出動到這個詞）的，是當她與男友攤牌，說想見那個女人時，男友說「你剛剛說要見她，那是不可能的事，她怎麼會輕易見人？」，又說「她不愛我，她不會愛我的」。在她眼中，唐是個近乎完美的男人，而他竟自覺配不起那個女人，難道那女人是神仙嗎？這個男人還有一句更傷人心的話——「我無法拒絕她。只要她來，我無法不開門。」即是，就算他亦愛著女友，但他拒絕不了那位第三者。他又說「我認識了她，我永遠不會快樂了。」

我很喜歡女主角這句話「就因為她條件好，就可以有資格傷害別人？她憑甚麼闖進別人的世界裡，叫別人傷心三年五年，而她卻揮一揮手，不帶走一片雲彩？」

小說寫到唐與那個女人相識的過程。我已習慣這篇小說的文藝腔，但還是有一句令我覺得礙眼的，那是唐說的話︰「她不像是活在現實生活中的人，我被她感染得很厲害，......」誰會這樣子說話呢？

到後來，女主角決定分手，大局已定。這時候，那個第三者才終於出場，看亦舒怎樣寫她！那是在酒吧的一幕——

「唐忽然之間抬起頭來，盯緊了酒吧門口，我跟著他眼光看過去。我看到了一個女人，她是那麼的漂亮。頭髮梳成頭頂一個小小的髻，插一枝玉簪，一件白色真絲的上衣，鬆鬆的褲子。她與幾個朋友一起來的，微笑著，身子柔軟地靠在其中一個男人背上。」

「但是她卻沒有看見唐，她談笑自若，有點醉了，那感覺像一片水似的，有些女人像水，有些女人的愛情像水一樣。」

簡單幾句，我那個女人便如在眼前。

還有如此細節︰「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，她每隻耳朵有兩個耳洞，一高一低，戴兩副耳環，是小小的鑽石，每當她的頭微微一動，鑽石閃閃發光。」

而這句令我發笑之餘，也佩服亦舒寫得bithy——「她問唐：『跟女朋友一起來喝酒？』彷彿她是唐多年的好友，關係純潔。」我相信這種女人，是會說這樣的話。

我很喜歡亦舒的文字，將一個平凡的故事變得特別，女主角的苦澀透紙而出。其實她遇到的事，在現實中很常見。只不過，一般女人在現實中遇見的對手，很少會是這種氣質的人。碰到這個勁敵，女主角可說十分不幸。不過，她能夠毅然分手，也是個人物。

如果我再節錄的話，那就近乎將全書的內容都放上來了。所以，最後，我只放小說的最後幾句：

「我只知道，事情是那一天開始變的，那一天，我不該到唐的家去，去為他整理房間......
那珍珠耳環。
我想我以後是不會再戴珍珠耳環了。」